怪物马戏团 | 文

“AI有没有毁掉棋类运动”这话题，就像个寓言，展现了AI对世界的影响到底有多奇妙、矛盾。

首先，当你看到是我这种菜鸡来写这事的时候，就该感到不对劲了，因为不瞒你说，我唯一会下的就是五子棋，现在甚至有点忘记飞行棋的规则——按理来说，我是没“权力”去聊这个话题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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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神奇的是，可能此时此刻，也许恰好需要一个我这样的局外人，来胡乱聊聊这事。

为什么？因为眼前的时代非常矛盾：一方面，是顶尖棋手被AI打败，宣布“棋已死”；另一方面，却是各种棋不断出圈，收割不下棋路人的关注和追捧。

首先是我们的围棋。很多人肯定知道柯洁和战鹰如今有多火，且他们分别代表了专业围棋选手的两类：顶级和准边缘级，说明强度不是吸引人的决定性元素。很多人喜欢他俩，是因为他们的直播太过抽象，战鹰更是个（可爱的）直播天才。

除了他们，像连笑、俞俐均这样的棋手也颇受关注，而且不一定是因为围棋。比如我相信很多人关注俞俐均，是因为她长得漂亮，或是喜欢看人把她和战鹰对比，让战鹰破防。

给我去玩《 》

还有黑嘉嘉，因为曾在一次比赛时脱过鞋，导致一半和她有关的视频重点都在黑丝，同个镜头来回放几亿次，冠以什么“爱脱鞋的美少女”之名号，因为素材不够，还会被无良号拿小电影的脱鞋片段拼起来。

所以乍看之下，这些主播火起来，和围棋无关，是吧？但错了，只要看看战鹰的视频播放量就明白，她讲棋的视频播放量完全不低，在今年，达到几十万是日常。而柯洁直播时，也确实经常下棋。

更别提中国象棋大师王天一了，他基本不搞抽象，主要下棋，偶尔逗比，但视频依旧能不时破百万播放。

同样的事，在海外也在发生。近年来，国际象棋大赛的冠军奖金在下降，但Twitch上看象棋直播的人却变多了，从一个数字就能看出：权威象棋网站chess.com的注册会员数，从17年的一千万，变成了如今的接近一亿。

如今最火的国际象棋主播是谁？有两个，一是亚历山德拉·博特兹，她曾赢过几次加/美女童组冠军，如今世界排名两万名开外，和自己的妹妹直播下棋与日常。

亚历山德拉完全不抽象，也不是大师棋手，能火大概率是因为，直面现实吧，她的“聪明+漂亮+性格好”三板斧足以四处乱杀。而且，她不时会弄出一些在擦边边缘擦边的切片，比如她曾和妹妹戴电击项圈，在下棋输了后受惩罚——结果亚历山德拉看着好像有点太过享受这惩罚。

另一个，则是大师中村光，他最高排名世界第二，之前就直播了多年象棋，粉丝数最多也就8万，现在早已突破两百万。而他最初之所以出圈，原因正在我们上周的文章里：他和XQC来了次联动下棋，中村光的冷幽默吐槽、强悍棋技，与XQC喜感十足的溃败，拉满直播效果。

实际上，正是这次直播，让国际象棋在Twitch上的热度暴涨。XQC的名气和直播实力，让各位主播发掘了象棋的乐趣。之后，运营天才chess.com开始承办主播杯PogChamps，配合网飞趁热打铁推出的爆款剧《后翼弃兵》，让象棋直播的热度越来越高。

当时为了顾及XQC的颜面，我没直说这比赛的外号：弱智杯。因为许多人看这比赛，就是为了欣赏主播下棋时大汗淋漓，战败后疯狂发癫的模样。

但就像是国内的情况，不是只有低级棋手在爆火。像芒努斯·卡尔森这样的大师同样不断出圈，他不止是多次世界冠军，还是国际象棋等级分（ELO）历史纪录的保持者。他经常因为庆祝时的抽象举动，或是花式吊打高手的视频出圈：比如一边疯狂吃面，一边冷静爆杀匹配到的大神。

大家确实喜欢看XQC在六步内被人爆杀，或是大神只用国王和皇后暴虐主播。棋类似乎变得更“好玩”了，融入了娱乐至上的互联网。抽象、美貌、刺激、爆笑……它们纷纷加入这项古老的运动。

棋类运动的热度上扬，和AI其实是有关的：一方面，AI算法让平台更易将小众内容，推广给可能感兴趣的人；另一方面，AI让业余观众看懂棋局的门槛降低了，还让业余棋手更容易提升技术。

曾经，国际象棋被称为“绅士的运动”，因为它看似平静，实则激烈复杂，很多棋类运动都如此。它们的门槛很高，在大师级比赛中，很少有人能现场跟上棋手的思维，就连看懂赛后复盘，也需要很高的水平。

但有了AI后，很多棋类的胜率都能直接展示了，它成了量化的数字。在直播里，观众还能看到棋手的调侃、评论，以及他们原始暴怒和得意忘形的模样——局势被表演出来了。

反应速度对比，左一为中村光

于是很多棋类爱好者，和专业棋手抱怨说，棋正变得媚俗，它从高雅运动，成了半个杂耍。

但一定是这样吗？完全不懂棋的我，打算抛出一个暴论了：实际上，几乎任何一种艺术/体育，到了大师对决的程度，都是极难被真正看懂的；但因为它们有辅助路人看懂的特色，所以，很多人会产生看懂的感觉，并真正享受其过程。

在《海上钢琴师》中，有一段著名的四段式对琴片段，大家能轻松欣赏这段对决，是因为主角最后弹《Enduring Movement》时，手都出现了幻影，放在钢琴上的烟还被点燃了，大家自然明白他更厉害。

但实际上，胜负早已分清，对决真正的精髓在第二段：对手弹了一首主角从未听过的高难乐曲，结果主角不止听一遍就完美复制，还把它换到了演奏难度更高的调上，且变了节奏，最后还加入爵士即兴。

对于很多乐器来说，换调可能让乐曲演奏难度骤升，因为指法改变。

《Giant Steps》改变了爵士乐，它被称为最恐怖的爵士曲，因为其开创了一种叫“科川变换”的体系，在这个体系下即兴，哪怕爵士大师都很难跟上，因为它实在是复杂得太吓人。资深乐迷都难听懂这体系下的即兴对决，但初级乐迷却能欣赏它，因为乐手的台风深具表演力，因为音乐本身美好。

把科川变换在五度循环圈里，用极简形式表现出来，是这样

奉俊昊的《寄生虫》，被无数资深影迷和影圈人士预言已锁定当年的奥斯卡，因为其镜头语言和道具意象极为复杂精妙，亮点实际上不是在故事层面；但就算看不懂那些细节，我们还是能欣赏它。

奉俊昊的电影都是如此

好的影视打斗片段，一招一式都有名字。行家可以从中看出局势的细微变化、每个人的弱点和特色所在。外行只能从谁在流汗、喘气、受伤来判断强弱，但就算如此，它们依旧观赏性十足。

太多类似的例子了，一直以来，围棋和象棋都是欣赏门槛极高的娱乐，导致它一直有点阳春白雪。但有没有可能，给它加一点贴地气的元素，其实是不会毁掉它的？也许这些下棋主播的尖声怪叫、美貌和插科打诨，就像爵士乐手的台风、功夫高手的伤口一样，只是一种辅助路人欣赏的元素，不会伤害其核心的涵养？

神秘构图

我想一个人如果热爱上一件事，那是早晚会变成专家的，哪怕ta的起点只是玩闹。

然而矛盾的就是，虽然建立在AI上的现代科技，似乎让棋类运动有了新的活力。但我们也都知道，AI很可能在慢慢杀死所有的棋。

AI杀死棋类运动，是26年前深蓝打败棋王卡斯帕罗夫后，就出现的说法。但它杀的方式，却和大众想的不一样：实际上，AI杀死棋类，不是因为它杀死了人类获胜的可能性，而是它直接杀死了棋类运动的魅力。

棋类运动的核心魅力在哪儿？至少，不是胜负。

关于下棋的魅力，有无数讲述下棋的作品诠释。但我打算用个和棋基本无关的特殊例子来说明：富坚的《猎人x猎人》。

《猎人》最著名的篇章为“蚁王篇”，属于大多数漫画家能穷其一生画出来，就死而无憾的水准。在这个篇章里，有个被称为日漫史上最出名棋局/旷世绝恋的桥段。

注：以下涉及少量蚁王篇剧透。

这个篇章大概是说，嵌合蚁是一种与人类对立的生命，它们为了族群的发展，造出了叫“蚁王”的究极后代，其战斗力强到人类的至高强者，都只能对他造成轻伤。所以他生性暴虐，草芥人命，坚信强弱是唯一决定生死权的准则。

蚁王不止要从肉体上碾压人类，还要碾压人类的智力。于是，他接连秒杀并斩杀人类各种棋的顶尖棋士，直到他遇见小众游戏军仪棋的冠军，一个总是流鼻涕的盲女小麦。

无论蚁王如何努力，他就是无法胜过小麦，（对他而言）更糟的是，他与生俱来的弱肉强食观，在逐渐被颠覆。蚁王引以为傲的胜负信念，被小麦一次次瓦解成幼稚的笑料，改变他的不是胜负和强弱，正是棋的真正魅力。

例如，在一次对决里，蚁王下出了他自认为无敌的自创招，并得意地看到小麦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神情，几乎落泪。他以为那是在小麦在面对溃败和死亡前的恐惧，谁知很快，小麦就再次秒杀了他。

迷惑的蚁王问小麦说，为何她会面露踌躇，小麦的回答很意外：因为这个招式，是她多年前出道时创造的走法，当时杀遍了天下无敌手，被全国上下模仿，让她无比自豪，因为她第一次知道，连她这样平庸的人，也能创造出有价值的事物。

然而后来，有人在比赛中把这招用在了她身上，为了破局，她又创造了一招，可以必定将其反制。那之后，就再也没人用过那招了，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了解法，它不再强大，便就此消失。

而小麦说，当她感受到它再次出现时，不敢相信自己，她感觉就像是一个多年前失去孩子的母亲，再次与其相见，近乎流泪，不忍心再度亲手将其送走，于是她犹豫了——无关胜负，无关招式强弱，而是关于创造，以及这创造背后的人生；唯有小麦达到了这境界，于是她战胜了天下所有的棋手。

在一次次这样的对棋中，生命的重量缓缓压过棋盘与棋子，站到了蚁王的跟前。他开始被生存的意义纠缠，不再相信蛮力的征服和力量决定的胜负，最终，他找到了自己本该引领族群的真正名字，原来不是生而称帝的“蚁王”，而是代表光明的梅路艾姆。

这个篇章有日漫史上前五杰出的结局，去看看吧

虽然直到最后，蚁王也没战胜小麦，但他在意的也早已不是胜负。（麻将之王）富坚精准地刻画出了下棋的魅力：这不是一个被胜负奴役的运动，它真正的魅力，是每一步都在探索、创造，并在简单规则中开拓出无穷的可能性——这魅力是如此之大，以至于就算我这样对棋全无了解的人，也能被其吸引。

然而AI毁灭了人类在棋中探索的权力。AI没有征服棋，但它的棋力已经远超人类，所以对人类来说，它的走法，就是绝对的标准答案。如今的顶尖棋局，不再是人类在黑暗中开辟秘密的光，而是一张高考卷，比拼谁犯错更少，离标准答案更近，所以我们才能看到量化的胜率，一步步精准变动。

有人说，没人让博尔特和跑车赛跑，所以人类可以继续和人类比赛，把AI剔除。然而有个重要的区别是，人类不是这个星球上唯一会奔跑的生灵，却曾是唯一会真正下棋的。而且，虽然下棋需要的是计算能力，但它确实不止关于计算，至少，在计算魔王AI出现前，它不止于此。

柯洁在直播中曾说，围棋死了。在棋圈，从高手到大师，很多人都认为假如AI没在他巅峰期降临，他会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棋圣，而不是现在这样，成为一个衣食无忧，时而有争议的高学历网络大明星。

我想很多人在看到柯洁三场连败于升级版阿尔法狗，流泪的场面时，心里都不会好受，他几乎在第二局下出了当时人类的巅峰水准，却依旧失败了。恐怕如今很多人热爱世上的棋手，也有一种对悲剧英雄的维护在其中，毕竟这确实是一群曾在不可战胜的强敌前，全力维护过人类某种尊严的人。

神奇的是，柯洁之所以真正出圈，正是因为他在阿尔法狗战胜李世石后，下达了嚣张的战书和自我介绍。有人认为，正是因为AI打破了棋类阳春白雪的身份，才让它有了融入大众文化的可能，以及话题性。

所以AI与棋类运动的故事，可能关于AI与世界，最值得深思，同时又最复杂矛盾的寓言之一。

至于AI到底有没有杀死棋类运动，我是不会蠢到在这里下定论的，我也确实看不到答案，甚至就连现状都难看清。譬如我们真的已经完全理解棋类运动的魅力了吗？会不会它真正的魅力，实际上要在拥有AI级的算力后才能感受到呢？

或者，棋类运动真在变得更火吗？围棋和国际象棋，都是有2000年历史的游戏，这些直播的热度，仅持续了数年，它们真能代表一次“二春”？

没人知道答案，我们知道的唯有，不论任何人的看法如何，AI都已经降临了，无法抹除，无法逆反，注定对世界施加其命定会造成的影响。但如果说AI教会了我们残忍的一课：“人类下不好棋”，那它其实更该教会另一门我们早该学会的课，那就是：人类预测不好未来。

所以或许，我们也只能送给所有踏上棋士路的人一句：祝好运。

或者，这句话应该改成送给我们所有人：祝好运，人类。

柯洁：“下棋的魅力在哪儿？以前我还会找点理由，比如人类的魅力是不可替代的。现在我……人类为什么不可替代呢？人类……人类有什么魅力呀？”

也许在被打败后思考这样的问题，正是我们无法被替代的真正内核。

但不幸的是，就连这一点，也是有争议的，可以去看看科幻神作《盲视》：一部提出“人类引以为傲的意识，其实是阻碍进化的副产品”的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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